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鳳姐的院子在榮國府裏,離鹿館並不算太遠。平兒過來請得急,也沒先回去,因此便與黛玉和紫鵑一同前往。

路上,黛玉關心了幾句鳳姐的身體,平兒一一作答,雖沒落淚,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,倒說了幾句實在話。

“奶奶雖瞧著脾氣不好,只那也是被逼的。想當初在家裏做姑娘時,和順的時候倒多一些。嫁與了璉二爺這樣的夫君,她若軟了性子,怕是小院裏就要住不下了。”

黛玉一個未出閣的姑娘,自然不好談論這種事,紫鵑接道:“真心使然罷,不然也不必太上心。”

平點“嗯”了一聲:“頭幾年還算恩愛,可男人總歸吃著碗裏的,盯著鍋裏的,奶奶生氣,只有將心一狠。”

紫鵑道:“所以,那些陪嫁過來的丫頭,現如今只有你一個在她身邊了。”

平兒:“是。奶奶本就聰明,得了老太太和夫人的青眼,慢慢掌了家,說得起話了,這才擋了好些支紅杏。”

紫鵑:“但也拖你進這漩渦裏了,賠了你進去。”

此一句,當真是戳到了平兒的痛處,她道:“我一個下人,命便如此罷。”

紫鵑沒接話,想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,黛玉問道:“今兒鳳姐姐叫我去做什麽?”

平兒:“林姑娘有所不知,奶奶的叔父王大人,前幾日病逝了,奶奶一直傷心著,又與璉二爺爭了嘴,想是叫姑娘過去陪她說說話。”

聞言,紫鵑微一驚。她對王子騰是有印象的,但原書並未明寫朝堂線,所有的背景線索全部隱在賈府的日常中,所謂草蛇灰線,伏脈千裏。

這位王大人確是“賈薛王史”四大家族中權利鼎盛之人,不知料理了多少鳳姐和薛蟠捅出來的爛攤子,單寫於書上的,就有好幾條人命。

這樣大的官兒,怎的突然就死了?

她不動聲色地道:“貴妃娘娘病了數日才傳來已薨的消息,即便傷心,也總歸有些心理準備。王大人為何會突然病逝?”

平兒頓了片刻,誠實並簡短地回答:“暴病。”

紫鵑心下了然,這一招,可謂是皇室的常用手段。既然這位官高至此的王大人都“暴病而逝”了,賈家的明天也不遠了。

三人一路聊著,不一會兒,便到了鳳姐的院子。

平兒照例給大家沏來茶水,王熙鳳先是同黛玉打了招呼,後又勉強笑著對紫鵑道:“好丫頭,你莫不如去同平兒吃茶吧,也算得個清靜。”

她既這般說了,紫鵑本想領命出去,不料黛玉卻道:“鳳姐姐,平兒那樣忙,便不必再給她派樁事了,就讓這丫頭留在這處,多張嘴說話,也好得趣些。”

鳳姐豈聽不出這話的意思,笑道:“也是,那就便宜了平兒,得點子清靜。”

黛玉沒開口問王子騰的事,鳳姐願意主動說,便聽著,不願主動說,也不好多嘴多舌地去問,畢竟也算一件傷心事,遂關心道:“瞧著,又把鳳姐姐給忙生病了。”

鳳姐嘆息一聲,道:“我天生就是勞碌命,比不得你。不過府裏有了新的二奶奶,我也算卸了擔子。”

黛玉順著話道:“掌家之事,可移送過去了?”

鳳姐搖搖頭:“還沒,家裏各人都在傷心,想是還沒來得及。況且寶二奶奶剛入府,總得讓人舒坦幾日。”

黛玉點點頭。

鳳姐繼續道:“也就這兩日罷,老太太和太太不提,我也是要去提的,不然顯得多不懂事。”

這話黛玉不好接,只得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:“雖然那日鳳姐姐沒來,我的事,想必已是知道了。”

鳳姐“嗯”了一聲:“他們陷在其中看不明白,我卻曉得的。之前反覆同你確認過,又怎能再將寶玉藏了去?只是這些話,我也沒辦法替你說上一說,是我不對。”

黛玉坦言道:“有鳳姐姐這話,我心中並無一絲不快。”

鳳姐:“其實別看寶玉變得呆呆的,他卻是個聰明人,走了也好。”

黛玉:“好不好的,我卻也說不上來。”

鳳姐抿了口茶,終於奔入主題,盯著黛玉道:“今日找你來,一則是想見見你,確認你如今安好,也算放些心。二則是……”

她又端起茶杯喝,黛玉只得道:“鳳姐姐同我之間,有話大可直說。”

黛玉神色認真,絲毫沒有扭捏掩藏之態,鳳姐同她對視一眼,終是說道:“我有一個請求,想求你幫忙。”

黛玉簡短道:“姐姐講罷。”

鳳姐:“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幾時來,只預感不遠了。請林丫頭你先做些安排,務必在天榻前,將巧姐兒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府去。”

“巧姐兒是個女兒家,亦有許多人不能托付,現下賈家已成了這般光景,能托付的人更是不多。我只想到了你,萬望莫辭。”

在紫鵑推測到鳳姐會找黛玉說事的時候,她倆已經商量過此事。

黛玉直言道:“若要提前做安排,這兩日便是最好。不過我猜,鳳姐姐定然舍不得巧姐兒,必得多看上幾眼。”

鳳姐眼裏隱隱有淚:“是。”

黛玉:“請鳳姐姐提前歸置好巧姐兒必要帶上的東西,若外頭有風聲傳來,便讓巧姐兒在某處等著,自有人前去接她,只是得先商量好幾句暗語,以免錯漏。”

鳳姐垂落眼眸,道:“好,稍後帶你去個地方,那處有道隱門。”

黛玉:“嗯,只是姐姐你…又當如何辦?”

鳳姐拾起一個苦笑:“變天了,我自然要在前頭擋風擋雨,我若一起跑了,別說外人不依,便是家裏的人,也是要不依的。若來個掘地三尺,豈非害了巧姐兒和林丫頭你。”

她嘆了一聲,道:“女子的一輩子,我也算差不多過完了。”

也是,她做過被父母疼愛的小女孩,也滿含著一片情意和向往,嫁作人妻生兒育女。該受的苦受過,該擋的刀劍也奮力擋過,叱咤過風雲,也在被裏偷偷抹過淚,如今只還剩一副殘缺的身子,為自已的孩子盤算到閉眼之時。

有無奈,卻無憾。

兩人心照不宣,沒再深入這個話題,黛玉主動提道:“鳳姐姐,如今巧姐兒亦是個半大小姐,你有何期盼?”

在這個時代,姑娘及笄,即滿十五歲,便可談婚論嫁。黛玉就算撫養了巧姐兒,也不能擅自作主她的安排,便有此問。

鳳姐很是感動黛玉能這樣問,不由得拉住了黛玉了手,緩聲道:“世家高門我已待過這些年,不見得有太多好處,想來我的巧姐兒,只要一生順遂,我在地底也能安心。”

“若屆時她有喜歡的,你便幫我探清品性如何,若可靠,便由了她自個兒的喜歡,也不必看家世了。若有很喜歡她的,亦是要人品貴重,我不想她再走我這一遭。”

“還有,若最最下等的情形,巧姐兒要是成了罪臣家的姑娘,還望你幫她換了藉,改姓改名都成。”

“需要的銀錢這塊兒不必擔心,我自有安排,可保她無憂……”

她細細安排著,黛玉和紫鵑也安靜聽著,心裏皆是一陣謂嘆。

紫鵑不禁憶起原書的續書所作,鳳姐同樣為了巧姐兒,仔仔細細,盤算到最後一刻。

愛子之心,則為之計深遠。

一番長話說罷,鳳姐忽的有些不好意思,訕訕道:“瞧我,這話可是太多了,林丫頭你只當聽了一耳朵嘮叨,具體的,自然還是要看情況。”

黛玉捏了捏鳳姐的手:“我記下了。”

鳳姐眼裏又蓄起了淚,臉上卻笑著,似是猶豫了半晌,才道:“林丫頭,多謝。”

黛玉誠摯地道:“我真心疼愛巧姐兒,不必為此言謝。在這個府裏,今日還能叫我來說話,不用避嫌的,也只有鳳姐姐你了。”

這是實話,她倆之間即便有試探,有利用,畢竟一起相處了這許多年,還是有一點子真心實意的姊妹情分在。

事情總算商議完畢,鳳姐叫紫鵑從裏關了院門,然後帶著她倆去了一道隱門處。

不得不說,鳳姐真的很有能力。

從她這處回去的路上,黛玉終於露出了一些慌亂,不安地道:“我怎麽就應下了這麽大的事情。”

紫鵑安慰道:“姑娘辦得到的。”

黛玉不禁自我懷疑:“真的?”

紫鵑笑道:“真的,姑娘是主角,主角都有金手指的。”

黛玉:“…是麽。”

兩人回到鹿館,黛玉說了太久的話,確是累了,在小榻上發了一會兒呆。

紫鵑卻不能閑著,趕緊去到後院找靈鼓兒。

前兩日,她的心情格外不好,靈鼓兒也是一樣。不過今日從鳳姐那處回來,情緒反倒穩定了一些。

王熙鳳是多麽聰明的人,她身處其間,看得比旁人更為細致。她看得到天榻下來,那天必然要榻下來。

如果紫鵑不是一個開了天眼的穿書者,恐怕今日也在她的算計與玩弄中了,是不是棄子都難說。

紫鵑心裏感嘆著,恰靈鼓兒打開了自己的屋門。

丫鬟和小廝並不住在同一個院子,之前在瀟湘館的時候,那邊大,兩個院子離得挺遠。現下鹿館這邊條件不好,倒是隔了道墻門挨在一處。

靈鼓兒的臉色看著也不好,迎了紫鵑進去,合上房門。

紫鵑同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,放在現代社會就是純純鐵哥們兒,遂直白地道:“你還沒緩過來?”

靈鼓兒打了個哈欠:“嗯,睡不著,一閉上眼就想到那個,嚇得也不敢睡。”

三天前的夜裏,紫鵑帶著靈鼓兒,先是去了沁芳橋那頭的桃樹林。

時值深秋,桃樹快禿了,他倆又不敢點燈籠,怕引來巡夜隊伍,摸著黑到的那處,只隨身帶著火折子。

依著小紅的記憶,紫鵑找到了當時寶玉疑似燒紙的地方。靈鼓兒從衣服下抽出一把小鐵鍬開挖,只是地方不對,沒挖出什麽,又匆匆填好土,想到現下少有人去那裏,便又匆匆換了第二個地方。

鹿館圍著一圈護院,他倆膽子還沒那麽大,於是從東廊的另一頭摸進樹林,然後找到了雪雁描述見鬼的那片桉樹林。

紫鵑心裏可沒有什麽這是榮國公寧國公親自栽種的定宅神樹的概念,這一片的桉樹還挺多,總不能瞎挖吧。

這片桉樹在整個樹林的正中間,不論從哪頭走都有一段距離,想來不會有人過來,便時不時吹燃一下火折子照明。

然後就看見了一支嬌艷的花,開在腐爛潮濕的土地裏。

紫鵑問:“這是什麽花?”

借著火折子的微光,靈鼓兒低聲道:“像是芙蓉,不過我也不確定。”

一陣陰風吹了來,帶起恐怖的聲響,似風拂葉,又似誰在訴泣。紫鵑不知道芙蓉的花期是幾月,但卻深深記得那篇誄文。

她顫抖道:“就在這處挖。”

按晴雯消失的時間推算,埋在地裏,恐怕也該爛得不成樣兒了。

兩人卻與一張完整的、慘白的、死不瞑目的臉,對了個正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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